黄州快哉亭记　苏辙

江出西陵，始得平地，其流奔放肆大；南合湘、沅，北合汉沔，其势益张；至于赤壁之下，波流浸灌，与海相若。清河张君梦得，谪居齐安，即其庐之西南为亭，以览观江流之胜(10)；而余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

【注释】　江：长江。西陵：西陵峡，长江三峡之一。奔放：水势迅急。肆大：水道宽阔。肆，展开。湘、沅：湖南境内的湘水、沅水，北流经洞庭湖注入长江。沔(miǎn)：汉水上源，出陕西西南部，至陕西勉县与汉水西源汇合。张：大。赤壁：见本书《前赤壁赋》注。浸灌：浸透灌注。这里是说水势的奔腾澎湃。清河：郡名，治所在今河北省清河县。宋代为贝州地。张梦得：苏轼在黄州的朋友。齐安：即黄州。(10)胜：胜景。

盖亭之所见，南北百里，东西一舍，涛澜汹涌，风云开阖；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，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；变化倏忽，动心骇目，不可久视。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，举目而足。西望武昌诸山，冈陵起伏，草木行列，烟消日出，渔夫樵父之舍，皆可指数，此其所以为“快哉”者也。至于长洲之滨，故城之墟(10)，曹孟德、孙仲谋之所睥睨(11)，周瑜、陆逊之所驰骛(12)，其风流遗迹(13)，亦足以称快世俗。

【注释】　东西一舍：古时以三十里为一舍。风云开阖(hé)：风云变化。开，显现。阖，同“合”，消失。倏(shū)忽：迅速。形容时间很短。不可久视：这里是就没有亭子时的情况说的。玩：观赏。之：指“江流之胜”。几席：座位。几，几案，即桌子。席，座席。武昌：今湖北鄂城县。行(hánɡ)列：成行成列。指数(shǔ)：指点。长洲：泛指江中的长形沙洲。(10)故城：指隋朝以前的黄州城。墟：旧址，遗址。(11)曹孟德：即曹操。孙仲谋：即孙权。睥睨(pìnì)：斜着眼睛看，意即企图找个时机夺取。也作“俾倪”、“辟倪”。(12)周瑜(175—210)：见本书《前赤壁赋》“周郎”注。陆逊(183—245)：三国时吴国的大将。驰骛(wù)：奔走追逐。周瑜、陆逊先后在吴国当过大都督，带领吴军在长江一带与魏、蜀作战，获得胜利。所以这里的“驰骛”，有大显威风的意思。(13)风流：杰出，英雄。遗迹：遗留的事迹。

昔楚襄王从宋玉、景差于兰台之宫，有风飒然至者，王披襟当之，曰：“快哉此风！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？”宋玉曰：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，庶人安得共之！”玉之言盖有讽焉。夫风无雄雌之异，而人有遇不遇之变；楚王之所以为乐，与庶人之所以为忧，此则人之变也，而风何与焉！

【注释】　楚襄王：即顷襄王(前298—前262年在位)，楚怀王的儿子。宋玉、景差：两人都是战国时楚国的大夫，都以善写辞赋著称。兰台之宫：楚国的一所宫苑，旧址在今湖北省钟祥县境。庶人：平民，百姓。变：变异，不同。与(yù)：参与。

士生于世，使其中不自得，将何往而非病？使其中坦然，不以物伤性，将何适而非快？今张君不以谪为患，收会稽之余，而自放山水之间，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。将蓬户瓮牖，无所不快；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，挹西山之白云，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！不然，连山绝壑，长林古木，振之以清风，照之以明月，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。乌睹其为快也！

【注释】　病：忧愁，怨恨。物：外物，指环境、遭遇等。性：精神。适：往。收会(kuài)稽之余：《栾城集》作“窃会计之余功”。会稽，即会计，指征收钱谷等事。将：即使。蓬户瓮牖：指贫苦人的住所。蓬户，用蓬草编的门；瓮牖，用破瓮做的窗子。濯(zhuó)：洗涤。挹(yī)：牵引。骚人：文人。思士：指心里有忧思的人。胜(shēng)：禁得起，担当。乌：哪里。

【译文】　长江流出西陵峡，才到了平坦的地方。它的水势浩浩荡荡，南面汇合湘水、沅水，北面汇合汉水，它的势头更加洪大；到了赤壁的下面，水流奔腾澎湃，和大海一样。清河张君梦得，被贬官住在黄州，在靠近他住屋的西南方筑了个亭子，来观赏江流的胜景；我的哥哥子瞻给亭子取名“快哉”。

在亭子里看到的，是从南到北大约百里、从东到西大约三十里的景物，波涛汹涌，风云变幻；白天，船只在它的前面出没；夜晚，鱼、龙在它的下面悲鸣长啸；变化很快，使人惊心骇目，不能久看。现在却能够坐在座位上尽情玩赏，抬起眼睛就可以看个够。向西面看那武昌的群山，峰峦起伏，草木成行成列，烟雾消散，太阳出来，渔夫、樵父的房屋，都能一一指点。这就是称它做“快哉”的原因啊。至于那沙洲的水边，旧时城郭的遗址，是从前曹操、孙权都想夺取，周瑜、陆逊大显威风的地方。他们留传下来的英雄事迹，也足以使世俗的人称扬畅快了！

从前楚襄王和宋玉、景差在兰台宫游玩，有一股风飒飒地吹来，襄王敞开衣襟迎着它，说：“这阵风多凉快呀！是我和百姓共同享受的吗？”宋玉说：“这是只有大王能够享受的雄风，百姓哪里能够共同享受它！”宋玉的话大概是有所讥讽吧。风并没有雄和雌的区别，可是人却有得志和不得志的区别；楚王的认为快乐和百姓的认为忧愁，这是人的境遇不同啊，跟风有什么关系呢！

士人活在世界上，如果他心里不得意，那么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不能快乐的；如果他心胸开朗，不因外物的影响而伤害自己的精神，那么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是快乐的。现在张君不把被贬谪看做忧患，用办理钱谷事物之外的剩余时间，在山水之间自己任情游览，这是在他思想中一定有超过别人的东西。即使贫穷破落，也没有什么不快乐的；更何况洗涤着长江的清水，牵引着西山的白云，尽情游览耳闻目见的胜景来自求安适呢！如果不是这样，那么那连绵不断的群山，幽静偏僻的沟谷，宽广的森林，古老的树木，清风吹拂着它，明月照耀着它，这都是引起骚人思士情绪悲伤、容貌憔悴，而且不能忍受的东西，哪里看得出它是快乐的呢！

寄欧阳舍人书　曾巩

去秋人还，蒙赐书，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，反复观诵，感与惭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