贞观二年,太宗谓黄门侍郎王珪曰:“隋开皇十四年大旱,人多饥乏。是时仓库盈溢,竟不许赈给,乃令百姓逐粮。隋文不怜百姓而惜仓库,比至末年,计天下储积,得供五六十年。炀帝恃此富饶,所以奢华无道,遂致灭亡。炀帝失国,亦此之由。凡理国者,务积于人,不在盈其仓库。古人云:‘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’但使仓库可备凶年,此外何烦储蓄!后嗣若贤,自能保其天下;如其不肖,多积仓库,徒益其奢侈,危亡之本也。”
贞观二年,唐太宗对黄门侍郎王珪说:“隋朝开皇十四年遇到大旱,百姓大多忍饥挨饿。当时国家粮仓贮存甚丰,可是朝廷竟不肯用粮食拯济灾民,下令让老百姓自己想办法。隋文帝不爱惜百姓却吝惜粮食,到了隋朝末年,粮仓贮存的粮食,足够五六十年之需。隋炀帝继承父业,依仗国家富庶,所以挥霍无度,极尽奢侈之能事,终于国破家亡。对于国君,首要的任务在于含养民生,不在于充实粮仓。古人说:‘老百姓不富足,国君又怎么能够富足呢?’只要仓库的贮备足以对付灾年,贮存再多的粮食又有什么用呢?国君的后代如果贤明,他自然可以保住江山;如果他昏庸,即使粮食满仓,也只是助长他奢侈浪费的习气而已,他照样避免不了亡国的命运。”
贞观五年,太宗谓侍臣曰:“天道福善祸淫,事犹影响。昔启人亡国来奔,隋文帝不吝粟帛,大兴士众营卫安置,乃得存立。既而强富,子孙不思念报德,才至始毕,即起兵围炀帝于雁门。及隋国乱,又恃强深入,遂使昔安立其国家者,身及子孙,并为颉利兄弟之所屠戮。今颉利破亡,岂非背恩忘义所至也?”群臣咸曰:“诚如圣旨。”
贞观五年,唐太宗对侍从的大臣们说:“上天给善人降福、给坏人降祸,快得像影子随形、回响随声一样。当年突厥的启民可汗失国南奔,隋文帝不惜粟帛钱财,动员了大批兵士对他们进行守卫安置,使他们能够生存下来。不久突厥富强了,启民可汗的子孙却不想报答恩德。到始毕可汗时,就起兵把隋炀帝围困在雁门关。等到隋朝大乱,突厥又恃强深入,致使当年帮助启民可汗安家立国的隋朝官员,自身和子孙都遭到了颉利可汗兄弟的屠杀。如今颉利可汗破灭了,难道不是忘恩负义的下场吗?”大臣们对唐太宗的话都非常赞同。
贞观九年,北蕃归朝人奏:“突厥内大雪,人饥,羊马并死。中国人在彼者,皆入山作贼,人情大恶。”太宗谓侍臣曰:“观古人君,行仁义、任贤良则理;行暴乱、任小人则败。突厥所信任者,并共公等见之,略无忠正可取者。颉利复不忧百姓,恣情所为,朕以人事观之,亦何可久矣?”魏徵进曰:“昔魏文侯问李克:‘诸侯谁先亡?’克曰:‘吴先亡。’文侯曰:‘何故?’克曰:‘数战数胜,数胜则主骄,数战则民疲,不亡何待?’颉利逢隋末中国丧乱,遂恃众内侵,今尚不息,此其必亡之道。”太宗深然之。
贞观九年,北方突厥归顺的人奏疏说:“突厥境内连降大雪,百姓饥荒,羊和马都死了。住在那里的汉人都跑到山里做了山贼,民情非常动荡。”唐太宗对侍臣们说:“观察古代的君主,实行仁义、任用贤良就能使国家得以治理;施行暴政、任用小人就会使国家败亡。突厥所信任的人,和我们大家所看到的,根本没有忠诚正直的可取之处。首领颉利可汗又不关心百姓,恣意妄为,我用人情世故来分析,他又怎么可能长久呢?”魏徵进言说:“从前魏文侯询问李克:‘诸侯国之中谁会最先灭亡?’李克回答:‘吴国先灭亡。’魏文侯问:‘为什么呢?’李克说:‘吴王屡战屡胜,经常胜利就会骄傲,而经常发动战争就会使民生疲弊,不灭亡还等什么呢?’颉利趁着中原大乱,就依仗自己兵强马壮入侵中原,到今天还不想息战,这就是他必然灭亡的道路。”唐太宗对此非常赞同。
贞观九年,太宗谓魏徵曰:“顷读周、齐史,末代亡国之主为恶多相类也。齐主深好奢侈,所有府库用之略尽,乃至关市无不税敛。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食其肉,肉尽必死。人君赋敛不已,百姓既弊,其君亦亡,齐主即是也。然天元、齐主若为优劣?”徵对曰:“二主亡国虽同,其行则别。齐主愞弱,政出多门,国无纲纪,遂至亡灭。天元性凶而强,威福在己,亡国之事,皆在其身。以此论之,齐主为劣。”
贞观九年,唐太宗对魏徵说:“近来我读北周、北齐的史书,发现末代亡国的君主,所做的坏事多数都很类似。齐主高纬非常奢侈,府库所藏几乎都被他挥霍光了,以至于关隘市集,没有哪一处不征收赋税的。我常说,这就像嘴馋的人吃自己身上的肉一样,肉吃完了自己也就死了。君主不停地征敛赋税,百姓既已疲弊,他们的君主也就灭亡了,齐主就是这样的人。然而后周天元皇帝与齐主相比较,谁优谁劣呢?”魏徵对答说:“这两个君主虽然同样亡国,他们的做法还是有所区别的。齐主懦弱,朝廷政令不一,国家没有纲纪,以至于灭亡。天元皇帝生性凶悍好强,作威作福独断专行,国家的灭亡,都由他一手造成。从这方面来看,齐主要劣一些。”
“辩兴亡”的问题可看作《贞观政要》全书的要旨。贞观君臣讨论的种种政纲国策,最后都归结为辩论王朝兴亡的道理,吸取历史经验教训,以求唐王朝的永存。如隋炀帝“奢华无道,遂致灭亡”“周既克殷,务弘仁义,秦既得志,专行诈力”等。唐太宗说:“顷读周、齐史,末代亡国之主,为恶多相类也。……朕常谓此犹如馋人自食其肉,肉尽必死。人君赋敛不已,百姓既弊,其君亦亡,齐主即是也。”他对历代兴亡的原因,理解得非常深刻。
武德九年冬,突厥颉利、突利二可汗以其众二十万,至渭水便桥之北,遣酋帅执矢思力入朝为觇,自张声势云:“二可汗总兵百万,今已至矣。”乃请返命。太宗谓曰:“我与突厥面自和亲,汝则背之,我无所愧,何辄将兵入我畿县,自夸强盛?我当先戮尔矣!”思力惧而请命。萧瑀、封德彝等请礼而遣之,太宗曰:“不然。今若放还,必谓我惧。”乃遣囚之。太宗曰:“颉利闻我国家新有内难,又闻朕初即位,所以率其兵众直至于此,谓我不敢拒之。朕若闭门自守,虏必纵兵大掠。强弱之势,在今一策。朕将独出,以示轻之,且耀军容,使知必战。事出不意,乖其本图,制服匈奴,在兹举矣。”遂单马而进,隔津与语,颉利莫能测。俄而六军继至,颉利见军容大盛,又知思力就拘,由是大惧,请盟而退。
武德九年冬天,突厥颉利、突利二位首领率领二十万士兵,长驱直入到渭水便桥以北。他们派将领执矢思力入朝面见唐太宗,执矢思力虚张声势地说:“二位可汗一共有兵马百万之众,现在已到了京师。”唐太宗说:“我已与突厥和亲,你们如今却背叛我,我无所愧疚,而你们为什么兴师京城,还自夸强盛?我要先杀了你。”执矢思力吓得胆战心惊。萧珞、封德彝等大臣连忙劝止唐太宗,建议对他以礼相待,并将他遣返回突厥。唐太宗执意不肯,说:“不行,如果把他遣返,他们一定会认为我害怕了。”于是下令把他囚禁起来。唐太宗对大臣们说:“颉利听说大唐最近国内有难,又欺我刚刚继位,所以率军直逼长安城下,以为我不敢抵抗。我如果关闭城门自守,他们必定大肆践踏中原。局势是强是弱,在于今日的决策。我决定单独出城,以示对他们的轻视之意,并且炫耀我们的兵力,让他们知道战争是不可避免的。出其不意,挫败他们的计划,制伏匈奴,在此一举了。”话毕,唐太宗便骑马来到突厥兵驻地,隔着河对他们喊话,让颉利摸不清虚实。不久,大唐六军相继到达,颉利看到大唐兵力如此强盛,又得知执矢思力被囚禁,因而异常惊恐,于是请求签订和约,并很快撤了军。
贞观初,岭南诸州奏言高州酋帅冯盎、谈殿阻兵反叛。诏将军蔺謩发江、岭数十州兵讨之。秘书监魏徵谏曰:“中国初定,疮痍未复,岭南瘴疬,山川阻深,兵远难继,疾疫或起,若不如意,悔不可追。且冯盎若反,即须及中国未宁,交结远人,分兵断险,破掠州县,署置官司。何因告来数年,兵不出境?此则反形未成,无容动众。陛下既未遣使人就彼观察,即来朝谒,恐不见明。今若遣使,分明晓谕,必不劳师旅,自致阙庭。”太宗从之,岭表悉定。侍臣奏言:“冯盎、谈殿往年恒相征伐,陛下发一单使,岭外恬然。”太宗曰:“初,岭南诸州盛言盎反,朕必欲讨之,魏徵频谏,以为但怀之以德,必不讨自来。既从其计,遂得岭表无事,不劳而定,胜于十万之师。”乃赐徵绢五百匹。
贞观初年,岭南各州县上奏告发高州统帅冯盎、谈殿起兵反叛,唐太宗下诏令将军蔺謩调动江南、岭南几十个州县的士兵讨伐。秘书监魏徵进谏劝阻说:“中原刚刚获得太平,天下疮痍满目。岭南地区又多瘴疠,山川险阻,士兵行军非常困难,如果流行疾病,若不严加警惕,恐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。并且,冯盎如果真的造反,必然使中原地区不得安宁,他可以勾结南蛮少数民族,分兵据守险要之地,攻城略地,设置州府。这么多年,一直都有人上奏,告他叛乱,为什么却不见他的一兵一卒攻出岭南呢?既然陛下还没派使者前去查明虚实,只听岭南地方官的一面之词,就去攻打他,恐怕不明智,现在如果派人去打探,弄清真相,必然不会兴师动众,还可以使他自己上朝述职。”唐太宗接受了这个意见,于是岭南地区避免了一次战火之灾。事后,一位侍臣上奏说:“冯盎和谈殿多年来一直相互作战,陛下只派了一个使者,就使岭南地区获得了太平。”唐太宗也说:“当初,岭南的地方官盛传冯盎要叛乱,我决心讨伐。是魏徵上书劝阻了我,认为应该采取仁德的策略,不经过战争他必定会自己来朝说明情况。我听从了他的建议,结果不动一兵一卒而岭南获得安宁,其效果真是胜过十万大军的威力啊。”于是赏赐魏徵绢五百匹。